票友人生

    听京剧,由来已久。最早是听家里的老式留声机,成天咿咿呀呀地唱。年深日久的唱片,因为听得次数多了,被磨损后,放出来的唱腔始终是嘶嘶啦啦的。老生一出场,愈发显得浊气混沌。外婆倚在沙发上打盹,玳瑁老花镜滑落在鼻翼上,腿上卧着她养的肥硕的花狸猫,也眯着眼打盹。我跑过去,悄悄地关留声机,一边观察着外婆是否真的睡着了。可每每一关留声机,她就恰好醒来,眼睛从镜片的上方看过来,用山东大嗓粗声大气地吆喝:谁动我的唱片了?谁?我指了指卧在她腿上的花狸猫,想嫁祸于它。外婆就果真相信了,把花狸猫从腿上赶下来,把它撵到院子里去,自己又颤巍巍地挪到留声机旁,换上她喜欢的唱片听。    我那时刚刚识字,查着字典可以约略念出《锁麟囊》里的戏词:春秋亭外风雨暴,何处悲声破寂寥。隔帘只见一花轿,想必是新婚渡鹊桥。吉日良辰当欢笑,为什么鲛珠化泪抛……不懂唱词里讲的是什么意思,却因为念得多了,懵懵懂懂地记在心里。后来,有了电视,会放完整的折子戏,大段大段的唱腔念白,对于一个没有长性的孩子而言,真是急也要急死,就常常找借口去同学家温习功课。不过潜移默化的影响是后来写作文会用比较冷僻繁复的词,像一朵开在静处的花,不知不觉地引人注目。    过了些年,卡式机开始替代了老式的留声机,唱片也升级换代成磁带。简便的操作,清越高亢里迂回百转的唱腔听得一清二楚。外婆愈发老了,认人都有些模棱两可,但是喜欢卡式机,喜欢各个流派的剧目到了痴迷的地步,一天除却吃饭睡觉都在听戏,尤其喜欢程派。花狸猫也老了,寸步不离外婆左右,每天听着戏曲的鼓点醒来睡去。我炖了新鲜的鲫鱼汤倒在它的碗里,想花狸猫如果转世,会不会是一个我见犹怜,凄美冷艳的程派女伶?    日子在戏曲的浸润下过得悠长而缓慢,暗格调的幽深房子里,一位老人、一只白猫和一个孩子相伴,还有那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唱段,百听不厌。我到了有点自闭的青春期,休息的时候就呆在家里,外婆想听哪盘磁带,我就放给她听,她说我变得懂事孝顺了。其实我只是懒得和人来往。作文也写得愈发得好,因为喜欢上那些词句——“可怜无定河边骨,犹是春闺梦里人。”引用到作文里去,别人就张大嘴巴。我仍然躲在暗处,却开始散发隐隐的香气。    外婆去世,我回到自己的家。花狸猫接回来没有多久也过世了。肥硕的一团白,偎在我怀里,悄无声息,睡得安详且知足。外婆和花狸猫的晚年都是幸福的,衣食富足,且有经典的流派唱腔相伴,欢喜了就唱两句,不高兴了就品评两句,愤愤地说谁谁谁纯粹是被捧红的。言下之意,好像外婆早年下海,也能像她们一样成名成角。花狸猫在一旁巴结地“喵喵”叫……回忆里,好像外婆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去照一张有京剧扮相的照片。    后来,母亲和舅舅两个戏迷“瓜分”了外婆的磁带。空闲时,还去老年大学报了京剧班。每次聚会,我把打印出来的戏词恭敬地递给舅舅。这个喜欢奚派的逐渐衰老的男人,都会跟着卡拉OK抑扬顿挫地唱上一段。我是舅舅的戏迷,在旁边负责叫好。    舅舅极力鼓动我学程派,说哪怕会唱一两个唱段,从此就放不下了。我意会了,他是多希望我从此放不下呀,但这,也许是我实现不了的一段春闺梦。纷扰世间,人生苦短,在奋力俯身向上时,能停顿片刻,让心在烟火的俗世静下来,听一段京剧,在水袖、念白、脸谱、身段、胡琴、唱念做打里柔软地小憩着,已是莫大的惬意和幸福。我享受这种慢下来缓缓流淌的幸福,被戏曲丰富了的岁月,好似被一掬泉水抚慰过的面庞身躯,一切都是和美的、纯净的、可以宽容一笑的,心里积聚的污浊会自行消解。记得有一个唱段叫《描容上路》,我特别喜欢描容上路这4个字。能够描容上路的,我想除了胭脂水粉,还有京剧吧。听过一段薪火相传的名家名段,心里的澄明清澈会自然写就面庞,这也算人生的另一种描容上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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